反经·七雄略
臣闻:天下大器也,群生重蓄也。器大不可以独理,蓄重不可以自守。故划野分疆,所以利建侯也;亲疏相镇,所以关盛衰也。昔周监二代,立爵五等,封国八百,同姓五十五。深根固本,为不可拔者也。故盛则周、召相其治;衰则五霸扶其弱,所以夹辅王室,左右厥世,此三圣制法之意(文、武、周公为三圣。)。然厚下之典,弊于尾大。
自幽、平之后,日以陵夷,爵禄多出于陪臣,征伐不由于天子。吴并于越(越王勾践败吴,欲迁吴王于甬东,与百家君之。吴王曰:“孤老矣,不能事君。”王遂自刭死。越王灭吴。),晋分为三(晋昭公六年卒。六卿欲弱公室,遂以法尽灭羊舌氏之族,而分其邑为十县,六卿各以其子为大夫。晋益弱,六卿皆大。哀公四年,赵襄子、韩康子、魏桓子共杀智伯,尽分其地。至烈公十九年,周威王赐赵、魏、韩皆命为诸侯。晋遂灭。),郑兼于韩(郑桓公者,周厉王少子也,幽王以为司徒。问太史伯曰:“王室多故,予安逃死乎?”太史伯曰:“独有洛之东土、河济之南可居。”公曰:“何如?”对曰:“地近虢郐,虢郐之君贪而好利,百姓不附。今公为司徒,民皆爱公,请试居之,民皆公之民也。”桓公曰:“善。”竟国之。至后世君乙,为韩哀侯所灭,并其国。郑遂亡。),鲁灭于楚(鲁顷公二年,楚考烈王灭鲁。鲁顷公亡迁于卞邑,为家人。鲁遂绝。)。海内无主,四十余年而为“战国”矣。秦据势胜之地,骋狙诈之兵,蚕食山东,山东患之。
苏秦,洛阳人也,合诸侯之纵以宾秦;张仪,魏人也,破诸侯之纵以连横。此纵横之所起也。(议曰:《易》称:‘先王建万国,而亲诸侯。’孔子作《春秋》为后世法。讥世卿不改制,世侯。由是观之,诸侯之制,所从来上矣。荀悦曰:“封建诸侯,各世其位。欲使视人如子,爱国如家,置贤卿大夫,考绩黜陟,使有分土而无分人。而王者总其一统,以御其政。故有暴于其国者,则人叛。人叛于下,诛加于上。最以计利思害,劝赏畏威,各竟其力,而无乱心。天子失道则侯伯正之,王室微弱则大国辅之。虽无道,不虐于天下,此所以辅相天地之宜,以左右人者也。”曹元首曰:“先王知独理之不能久,故与人共理之;知独守之不能固,故与人共守之。兼亲疏而两用,参同异而并进。轻重足以相镇,亲疏足以相卫。兼并路塞,逆节不生也。”陆士衡曰:“夫为人不如厚己,利物不如图身;安上在乎悦下,为己存乎利人。夫然则南面之君,各矜其治;九服之人,知有定主。上之子爱,于是乎生;下之体信,于是乎结。世治足以敦风,道衰足以御暴。强毅之国不能擅一时之势,雄俊之人无以寄霸王之志。”盖三代所以直道,四王所以垂业。夫兴衰隆弊,理所固有;教之废兴,存乎其人。愿法期于必凉,明道有时而暗。故世及之制,弊于强御;厚下之典,漏于末折。浸弱之衅,遘自三季;陵夷之祸,终于“七雄”。所谓“末大必折,尾大难掉”,此建侯之弊也。
苏秦初合纵,至燕。(周武定殷,封召公于燕,与六国并称王。)说燕文侯曰:“燕东有朝鲜、辽东,北有林胡、楼烦,西有云中、九原,南有呼沱、易水,地方二千余里,带甲数十万,车六百乘,骑六千匹,粟支数年。南有碣石、雁门之饶,北有枣栗之利,民虽不田作,而足于枣栗矣。此所谓天府者也!夫安乐无事,不见覆军杀将,无过燕者。大王知其所以然乎?夫燕所以不犯寇被甲者,以赵之为蔽其南也。秦、赵相毙,而王以全燕制其后,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。且夫秦之攻燕也,逾云中、九原,过代、上谷,弥地数千里,虽得燕城,秦计固不能守也。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!今赵之攻燕也,发号出令,不至十日,而数十万之军,军于东垣矣。渡呼沱,涉易水,不至四五日,而距国都矣。故曰:秦之攻燕也,战于千里之外;赵之攻燕也,战于百里之内。夫不忧百里之患,而重于千里之外,计无过于此者。是故,愿大王与赵从亲,天下为一,则燕国必无事矣。”燕文侯许之。
(乐毅献书燕王曰:“比目之鱼,不相得则不能行,故古者称之,以其合两而如一也。今山东不能合弱而如一,是山东之智不如鱼也。又譬如军士之引车也,三人不能行,索二人,五人而车行矣。今山东三国弱而不能敌秦,索二国,因能胜秦矣。然而山东不知相索,则智固不如军士矣。胡与越人,言语不相知,志意不相通,同舟而渡波,至其相救助如一。今山东之相与也,如同舟而济,秦之兵至,不能相救助如一,智又不如胡越之人矣。夫三物者,人之所能为也。山东主遂不悟,此臣之所为山东苦也,愿大王熟虑之。今韩、梁、赵三国已合矣。秦见三晋之坚也,必南伐楚。赵见秦之伐楚,必北攻燕。物固有势异而患同者,秦久伐韩,今秦之伐楚,燕必亡。臣窃为大王计,不如以兵南合三晋,约戍韩、梁之西边。山东不能为此,此必皆亡矣。”燕果以兵南合三晋。
赵将伐燕,苏代为燕说赵王曰:“今者臣从外来,过易水,见蚌方出曝,而鹬啄其肉,蚌合而挟其喙。鹬曰:‘今日不雨,明日不雨,必见蚌脯。’蚌亦谓鹬曰:‘今日不出,明日不出,必见死鹬。’两者不肯相舍,渔父得而并擒之。今赵且伐燕,燕赵久相支,以弊其众,臣恐强秦之为渔父也!愿大王熟计之。”赵王乃止。
齐宣王因燕丧,伐燕,取十城。燕易王谓苏秦曰:“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?”秦曰:“请为王取之。”遂如齐,见齐王,拜而庆,仰而吊。齐王曰:“是何庆吊相随之速也?”苏秦曰:“臣闻:饥人之所以饥而不食鸟喙者,为其愈充腹而与死人同患也。今燕虽小弱,即秦王之女婿也。大王利其十城而长与强秦为仇。今使弱燕为雁行,而强秦推其后,是食鸟喙之类也。”齐王曰:“然则奈何?”苏秦曰:“臣闻:古之善制事者,转祸而为福,因败而为功。大王诚能听臣,归燕十城,燕必大喜。秦王知以己之故而归燕之十城,亦必喜。此所谓弃仇雠而结硕友也。”齐王曰:“善。”于是归燕十城。)
苏秦如赵(赵之先与秦同祖,周缪王使造父御,破徐偃王,乃赐造父以赵城,赵氏世为晋卿也。),说赵肃侯曰:“臣窃为君计,莫若安民无事,且无庸有事民为也。安民之本,在于择交,择交而得,则民安;择交而不得,则民终身不安。请言外患,齐秦为两敌,而民不得安。倚秦攻齐,而民不得安。倚齐攻秦,而民不得安。君诚能听臣,燕必致毡裘狗马之地,齐必致鱼盐之海,楚必致橘柚之园,韩、魏、中山皆可使致汤沐之奉;而贵戚父兄皆可受封侯。夫割地包利,五伯之所以覆军擒将而求也;封侯贵戚,汤武所以放弒而争也。今君高拱而两有之,此臣之所以为君愿也。
夫秦下轵道,则南阳危;劫韩包周,则赵自操兵;据卫取淇、卷,则齐必入朝秦。秦欲己得乎山东,则必举兵而向赵矣。秦甲渡河逾漳,据番吾,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矣。此臣之所为君危也。当今之时,山东之建国,莫强于赵。赵地方二千余里,带甲数十万,车千乘,骑万匹,粟支数年。西有常山,南有河漳,东有清河,北有燕。燕固弱国,不足畏也。秦之所害于天下莫如赵。然而秦不敢举兵而伐赵者,何也?畏韩、魏之议其后也。然则韩、魏,赵之南蔽也。秦之攻韩、魏也,无名山大川之险,稍稍蚕食之,傅国都而止。韩、魏不能支秦,必入臣于秦。秦无韩、魏之窥,则祸必中于赵矣。此臣之所为君患也。
臣闻:尧无三夫之分,舜无咫尺之地,以有天下;禹无百人之聚,以王诸侯;汤武之士不过三千,车不过三百乘,卒不过三万,立为天子。诚得其道也。是故,明主外料其敌之强弱,内度其士卒贤不肖,不待两军相当,而胜败存亡之机,固已形于胸中矣。岂掩于众人之言,而以冥冥决事哉!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按之,诸侯之地,五倍于秦;料度诸侯之卒,十倍于秦。六国并力,西向而攻秦,秦必破矣。今西面而事之,见臣于秦!夫破人之与见破于人,臣人之与见臣于人也,岂可同日而论哉!夫衡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,以与秦。秦成则高台榭,美宫室,听笙竽之音,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。是故,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吓诸侯,以求割地,愿大王熟计之。
臣闻:明主绝疑去谗,屏流言之迹,塞朋党之门,故尊主强兵之臣,得陈忠于前矣。故窃为大王计,莫若一韩、魏、齐、楚、燕、赵从亲,以叛秦。合天下之将相,会于洹水之上,通质,刑白马而盟。约曰:秦攻楚,齐魏各出锐师以佐之,韩绝其粮道,赵涉河漳,燕守常山之北;秦攻韩魏,则楚绝其后,齐出锐师以佐之,赵涉河漳,燕守云中;秦攻齐,则楚绝其后,韩守成皋,魏塞其粮道,赵涉河博关,燕出锐师以佐之;秦攻燕,则赵守常山,楚军武关,齐涉渤海(今沧州也),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;秦攻赵,则韩军宜阳,楚军武关,魏军河外,齐涉清河(今贝州也),燕出锐师以佐之。诸侯有不如约者,以五国之兵共伐之。六国从亲以宾秦,则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,以害山东矣!如此则霸王之业成矣。”赵王曰:“善。”
(秦既破赵长平军,遂图邯郸。赵人震恐,东徙。乃使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曰:“武安君擒马服子乎?”曰:“然。”“又欲图邯郸乎?”曰:“然。”代曰:“赵亡则秦王矣!夫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,七十余城,南取鄢郢、汉中,北擒马服之军,虽周、召、吕望之功不益于此。赵亡即秦王矣。以武安为三公,君能为之下乎?欲无为之下,固不得矣。秦攻韩,围邢丘,困上党。上党之人皆归赵,不乐为秦人之日久矣。今赵北地入燕,东地入齐,南地入韩魏。君之所得,无虑几何?故不如因而割之,无以为武安君之功也。”于是应侯言于秦王曰:“秦兵疲劳,请许韩赵之君割地以和。”秦既罢兵,赵王使赵赦约事秦,欲割六城而与之。虞卿谓王曰:“秦之攻赵也,倦而归乎?其力尚能进,爱王而弗攻乎?”王曰:“秦之攻我,无余力矣,必以倦归耳。”虞卿曰:“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,倦而归,王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,是助秦自攻耳。来年秦复求割地,王将与之乎?弗与,则弃前功而兆后祸也;与之,则无地以给之。语曰:‘强者善攻,弱者善守。’今听秦,秦兵不弊而多得地,是强秦而弱赵也。以益强之秦而割逾弱之赵,其计固不止矣。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,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,其势必无赵矣。”王计未定,楼缓从秦来,王以问之。缓曰:“不如与之。”虞卿曰:“臣言勿与,非固勿与而已也。秦索六城于王,王以六城赂齐。齐,秦之深仇也,得王之六城,并力而西击秦,齐之听王,不待辞之毕也。则王失之于齐,取偿于秦。而齐赵之深仇可以报矣,且示天下有能为也。王以此发声,兵未窥于境,秦之重赂必至于赵而反请和于王。秦既请和,韩、魏闻之,必尽重王;重王,必出重宝以一于王。则是王一举而得三国之亲,而秦益危矣。”赵王曰:“善。”即遣虞卿东见齐王,与之谋秦。虞卿未及发,而秦使者已在赵矣。楼缓闻之,亡去。
秦围赵,王使平原君入楚从亲而请其救。平原君之楚,见楚王说以利害,日出而言,日中不决。毛遂乃按剑历阶而上,谓平原君曰:“纵之利害,两言而决耳。今日出而言,日中不决,何也?”楚王叱曰:“胡不下!吾与汝君言,汝何为者!”毛遂按剑而前曰:“王之所以叱遂者,以楚国之众也。今十步之内,王不得恃楚国之众,王之命悬于遂之手矣。吾君在前,叱者何也?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立为天子,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。今楚地方五千里,持戟百万,此霸王之资也。以楚之强,天下莫能比而不能当也。白起,小竖子耳,率数万之众,兴师以与楚战,一战而举鄢、郢,再战而烧夷陵,三战而辱王之先人。此百代之怨,赵之所羞而王不知耻焉。今合纵者为楚不为赵也。”楚王曰:“苟如先生之言,谨奉社稷以从。”楚于是遂出兵救赵。
赵孝成王时,秦围邯郸,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。魏王使晋鄙救赵,畏秦,止于汤阴不进。魏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,令赵帝秦。此时鲁连适游赵,会秦围邯郸。闻魏欲令赵尊秦为帝,乃见平原君曰:“梁客新垣衍安在?吾请为君责而归之。”平原君曰:“胜请为绍介。”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。新垣衍曰:“吾视居此围城之中,皆有求于平原君也。今观先生之玉貌,非有求于平原君也,曷为久居围城之中而不去乎?”鲁连曰:“世以鲍焦为无从容而死者,皆非也。众人不知为一身,彼秦者,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,权使其士,虏使其人。彼即肆然为帝,过而为政于天下,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,吾不忍为之人也。所以见将军者,欲以助赵。”衍曰:“先生助之,将奈何?”鲁连曰:“吾将使梁及燕助之,齐、楚则固助之矣。”衍曰:“燕则为请以从矣。若乃梁者,即吾乃梁人也,先生恶能使梁助之?”鲁连曰:“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。使梁见秦称帝之害,则必助赵矣。”衍曰:“秦称帝之害何如?”连曰:“昔者,齐威王尝为仁义矣,率天下诸侯而朝周。周贫且微,诸侯莫朝,而齐独朝之。居岁余,周烈王崩,齐后往。周怒,赴于齐曰:‘天崩地坼,天子下席。东蕃之臣田婴后至,则斩!’齐威王勃然怒曰:‘叱嗟,而母婢也!’卒为天下笑。故生则朝周,死则叱之,诚不忍其求也!彼天子固然,其无足怪。”
衍曰:“先生独不见夫仆乎?十人而从一人者,宁力不足而智不若耶?畏之也!”鲁连曰:“呜呼!梁之比秦,若仆耶?”衍曰:“然。”鲁连曰:“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。”衍愕然曰:“亦太甚矣,先生之言也!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?”连曰:“固也。待吾将言之。昔者,九侯、鄂侯、文王,纣之三公也。九侯有子而好,故献之纣。纣以为丑,醢九侯。鄂侯争之强,辨之疾,故脯鄂侯。文王闻之,喟然而叹,故拘之牖里之库,百日欲令之死。曷为与人俱称王,卒于脯醢之地?齐愍王将之鲁,夷维子为御,执策而从,谓鲁人曰:‘子将何以待吾君?’鲁人曰:‘吾将以十太牢待子君。’夷维子曰:‘子安取礼而来?彼吾君者,天子也。天子巡狩,诸侯避舍,纳管钥,摄衽抱机,视膳于堂下,天子已食,若乃退而听朝也。’鲁人投其钥,不果内,不得入于鲁。将之薛,假途于邹。当是时,邹君死,愍王欲入吊,夷维子谓邹之孤曰:‘天子吊,主人必将倍殡,设几北面于南方,然后天子南面吊。’邹之群臣曰:‘必若此,将伏剑而死!’故不敢入于邹。邹、鲁之大夫,生则不能事养,死则不得赙襚,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、鲁,邹、鲁之臣不果内。今秦,万乘之国也。梁亦万乘之国也。万乘之国,交有称王之名,睹其一战而胜,遂欲从而帝之,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。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,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,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,处梁之宫,梁王安得晏然?而将军又何得故宠乎?”于是,新垣衍起,再拜,谢曰:“吾请出,不敢复言帝秦!”秦将闻之,为退军五十里。)
苏秦如韩(韩之先与周同姓,事晋,得封于韩,为韩氏。后周烈王赐韩侯,得列为诸侯也。),说韩宣王曰:“韩北有巩洛、成皋之固,西有宜阳、商阪之塞,东有宛、穰、洧水,南有陉山,地方九百余里,带甲数十万。天下之强弓劲弩,皆从韩出。韩卒超足而射,百发不暇止,远者栝洞胸,近者镝掩心。韩之剑戟,则龙泉、太阿,皆陆断牛马,水截鹄雁。夫以韩卒之劲,与大王之贤,乃西面而事秦,交臂而服焉。羞社稷而为天下笑,无大于此者也!是故,愿大王熟计之。大王无事秦,事秦必求宜阳、成皋。今兹效之,明年又复求割地,与之,则无地以给之;不与,则弃前功而受后祸。且夫大王之地有尽,而秦之求无已,以有尽之地,而逆无已之求,此所谓市怨结祸者,不战而地已削矣!臣闻鄙谚曰:‘宁为鸡口,无为牛后。’今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,何异于牛后乎?夫以大王之贤,挟强韩之兵,而有牛后之名,窃为大王羞之!”韩王勃然作色,按剑太息曰:“寡人虽不肖,不能事秦!”从之。
(韩攻宋,秦大怒,曰:“吾爱宋,韩氏与我交,而攻我所甚爱,何也?”苏秦为韩说秦王曰:“韩氏之攻宋,所以为王也。以韩之强,辅之以宋,楚、魏必恐,恐必西面而事秦。王不折一兵,不杀一人,无事而割安邑,此韩氏之所以祷于秦也。”韩惠王闻秦好事,欲罢其人,无令东伐,乃使水工郑国来间秦,说秦王,令凿泾水以溉田。中作而觉,诛郑国。郑国曰:“始臣为间,然渠成亦秦之利。臣为韩延数年命,为秦开万代之利也。”王从之。)
苏秦如魏(魏之先,毕公高之后,与周同姓。武王伐纣,封高于毕,以为姓。毕万事晋献公,献公封万于魏,以为大夫。后周烈王赐魏,俱得为诸侯。),说魏襄王曰:“大王之地,南有鸿沟、陈汝南,东有淮、颍、煮、枣,西有长城之界,北有河外、卷、衍。地方千里,地名虽小,然而田舍庐庑,曾无刍牧之地。人民之众,车马之多,日夜行不绝,鞫鞫殷殷,若有三军之众。魏,天下之强国也;王,天下之贤主也。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,称东藩,筑帝宫,受冠带,祠春秋。臣窃为大王耻之。臣闻:越王勾践,战弊卒三千,擒夫差于干遂;武王卒三千,革车三百乘,制纣于牧野。岂其卒众哉?诚能奋其威也!今窃闻大王之卒,武士二十万,仓头、奋击各二十万,厮徒十万,车六百乘,骑六千匹。此过越王勾践、武王远矣!今乃听于群臣之说,而欲臣事秦。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实,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。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,偷取一旦之功,而不顾其后,破公家而成私门,外挟强秦之势,以内劫其主,以求割地,愿大王孰察之!《周书》曰:‘绵绵不绝,蔓蔓奈何?毫厘不伐,将用斧柯。’前虑未定,后有大患,将奈之何?大王诚能听臣,六国从亲,专心并力,则必无强秦之患,故敞邑赵王使臣效愚计,奉明约,在大王诏之。”魏王曰:“谨奉教。”
(虞卿说春申君伐燕,以定身封。春申君曰:“所道攻燕,非齐即魏。魏、齐新恶楚,楚虽欲攻燕,将何道哉?”对曰:“请令魏王可。”虞卿遂如魏,谓王曰:“夫楚亦强大矣!天下无敌!乃且攻燕。”魏王曰:“向也子云:‘天下无敌’,今也子云:‘乃且攻燕’者,何也?”对曰:“今谓马力多则有矣,若曰胜千钧则不然者,何也?夫千钧,非马之任也。今谓楚强大则有矣,若夫越赵、魏而斗兵于燕,则岂楚之任哉?非楚之任而楚为之,是敝楚也。敝楚即强魏。其于王孰便?”魏王曰:“善。”从之。)
苏秦如齐(齐太公望吕尚者,事周,为文武师,谋伐纣。武王已平商,封尚父于齐营丘也。)。说齐宣王曰:“齐南有泰山,东有琅邪,西有清河,北有渤海,此四塞之国也。临淄甚富而实,其民无不吹竽、鼓瑟、弹琴、击筑、斗鸡、走狗、六博、蹴鞠者也。临淄之途,车毂击,人摩肩,连衽成帷,举袂成幕,挥汗成雨。家殷人足,志气高扬。夫以大王之贤,与齐之强,天下莫能当也。今乃西面事秦,窃为大王羞之!且夫韩魏之所以畏秦者,为与秦接境壤界也。兵出相当,不出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。韩魏战而胜秦,则兵半折,四境不守;战而不胜,则国已危亡随其后也。是故,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,而轻为之臣也。今秦之攻齐则不然:倍韩魏之地,过卫晋阳之道,经乎亢父之险,车不得方轨,骑不得比行,百人守险,千人不敢过也。秦虽欲深入,则狼顾,恐韩魏之议其后。是故,恫疑虚喝,骄矜而不敢进。夫不深料秦之无奈齐何也,而欲西面事之,是群臣之计过也。今无事秦之名,而有强国之实,故愿大王少留意计之。”齐王曰:“善。”
(苏秦说闵王曰:“臣闻:用兵而喜先下者忧,约结而喜主怨者孤。夫后起者,藉也;而远怨者,时也。故语曰:‘骐骥之衰也,驽马先之;孟贲之倦也,女子胜之。’夫驽马女子之筋骨力劲,非贤于骐骥、孟贲也,何则?后起之藉也。臣闻:战攻之道,非师者,虽有百万之军,北之堂上;虽有阖闾、吴起之将,擒之户内;千丈之城,拔之樽俎之间;百尺之冲,折之于席上。故钟鼓竽瑟之音不绝,地可广而欲可成;和乐倡优之笑不乏,诸侯可同日而致也。故夫善为王业者,在劳天下而自佚,乱天下而自安。诸侯无成谋,则国无宿忧也。何以知其然耶?昔魏王拥土千里,带甲三十六万,从十二诸侯朝天子,以西谋秦。秦恐,寝不安席,食不甘味。卫鞅谋于秦王曰:‘王何不使臣见魏王,则臣必请北魏矣。’秦王许诺。
卫鞅见魏王,曰:‘大王之功大矣!令行于天下矣!所以十二诸侯,非宋、卫则邹、鲁、陈、蔡。此固大王之所以鞭棰使也,不足以王天下。不若北取燕,东伐齐,则赵必从矣;西取秦,南伐楚,则韩必从矣。大王有伐齐、楚之心,而从天下之志,则王业见矣。大王不如先行王服,然后图齐楚。’魏王善之,故身广公宫,制丹衣,柱建九斿,从七星之旗。此天子位也,而魏王处之。于是齐、楚怒,诸侯奔齐,齐人伐魏,杀太子,覆其十万之军。是时,秦王拱手受河西之地。故卫鞅始与秦王计也,谋约不下席,而魏将已擒于齐矣;冲橹未施,而西河之外已入于秦矣。此臣之所谓北之堂上、擒将户内、拔城于樽俎之间、折冲于席上者也。”楚怀王使柱国昭阳将兵伐魏,得八城,又移兵攻齐。
齐闵王患之。陈轸曰:“王勿忧也,请令罢之。”即往见昭阳于军,再拜,贺战胜之功,起而请曰:“敢问楚之法:覆军杀将,其官爵何也?”昭阳曰:“官为上柱国,爵为上执圭。”陈轸曰:“贵于此者,何等也?”曰:“唯有令尹耳。”轸曰:“令尹贵耳!王非置两令尹也!臣窃为君譬之,可乎?楚有祠者,赐其同舍人酒一卮,舍人相谓曰:‘数人饮之不足,一人饮之有余,请画地为蛇,先成者饮酒。’一人蛇先成,引酒且饮之,乃左手持卮,右手画地,曰:‘吾能为之足。’足未成,一人蛇复成,夺其卮,曰:‘蛇固无足,子安能为之足乎?’遂饮其酒。为蛇者,终亡其酒。今公攻魏,破军杀将,得八城,而又移兵攻齐,齐畏公甚,以此名君足矣!冠之上非可重也!战无不胜而不知止,身且死,爵且归,犹为蛇足者也。”昭阳以为然,引军而去。)
苏秦如楚(楚之先,出自帝颛顼,帝喾、高辛时为火正,命曰祝融。其后苗裔事周文王。当周成王时,举文武勤劳之后嗣,而封熊绎于楚蛮,以子男之田,姓芊氏,甚得江汉间人和。至熊通,使使随人之周,请尊其号。周不听,熊通怒,乃自立为武王。)。说威王曰:“楚,天下之强国也;王,天下之贤主也。西有黔中、巫郡,东有夏州、海阳,南有洞庭、苍梧,北有陉塞、郇阳。地方五千余里,带甲百万,车千乘,骑万匹,粟支十年。此霸王之资也!夫以楚之强,大王之贤,天下莫能当也。今乃西面而事秦,则诸侯莫不西面而朝章台之下矣!秦之所害,莫如楚。楚强则秦弱,秦强则楚弱。其势不两立,故为大王计,莫如从亲以孤秦。大王不从亲,秦必起两军:一军出武关,一军下黔中。则鄢郢动矣!臣闻:治之其未乱也,为之其未有也。患至而后忧之,则无及也!故愿大王早熟计之。大王诚能听臣,臣请令山东之国,奉四时之献,以承大王之明诏;委社稷,奉宗庙,练士励兵,在大王所用之。故从合则楚王,衡成则秦帝。今释霸王之业,而有事人之名,窃为大王不取也!夫秦,虎狼之国也,有吞天下之心。秦,天下之仇雠也,衡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,此所谓养仇而奉雠,大逆不忠,无过此者。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,衡合则楚割地以事秦,此两策者相去远矣,二者大王何居焉?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,奉明约,在大王诏之。”楚王曰:“善。谨奉社稷以从。”
(楚襄王既与秦和,虑无秦患,乃与四子专为淫侈。庄辛谏不听,辛乃去之赵。后秦果举鄢郢,襄王乃征辛而谢之。庄辛曰:“臣闻鄙彦曰:‘见兔而顾犬,未为晚也;亡羊而补牢,未为迟也。’臣闻:汤、武以百里而王,桀、纣以天下而亡。今楚国虽小,绝长补短,犹以千里,岂特百里哉!王独不见夫蜻蜓乎?六足四翼,飞翔乎天地之间,俯啄蚊虻而食之,仰承白露而饮之,自以为无患,与人无争也。不知夫五尺童子,方将调饴胶丝,加己乎四仞之上,而下为蝼蚁之食。蜻蜓其小者也,黄雀因是以!俯啄白粒,仰栖茂树,鼓翅奋翼,自以为无患,与人无争。不知夫公子王孙,左挟弹,右摄丸,以其类为镝。画栖乎茂树,夕调乎酸咸。黄雀其小者也,蔡圣侯因是以!南游乎高陂,北陵乎巫山,饮茹溪之流,食湘波之鱼,左抱幼妾,右拥嬖女,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,而不以国家为事。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宣王,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。蔡圣侯事其小者也,君王因是以!左州侯,右夏侯,饭封禄之粟,而载方府之金,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,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。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,填渑塞之内,而投己于渑塞之外。”襄王闻之,身体战栗,乃执圭而授庄辛,与之谋秦,复取淮北之地。楚人有以弱弓微缴加归雁之上。楚襄王召问之,乃对以秦、燕、赵、魏为鸟,以激怒王,曰:“夫先王为秦所欺,而客死于外,怨莫大焉!今以匹夫尚有报万乘,子胥、白公是也。今以楚之地方五千里,带甲百万,犹足以踊跃于中野。而坐受伏焉,臣窃为大王勿取。”襄王遂复为纵约伐秦。)
六国既合纵,苏秦为纵约长。北报赵,赵肃侯封苏秦为武安君。乃投纵约书于秦,秦不敢窥兵函谷十五余年。
后张仪为秦连衡。(秦欲攻魏,先败韩,由差军斩首八万,诸侯震恐。而仪乃来说魏王。)说魏王曰(秦孝公时,公孙鞅请伐魏,曰:“魏国居岭厄之间,西都安邑,与秦界河,而独擅山东之利。利则西侵秦,病即东收地。今以君贤圣,国赖以盛,宜及此时伐魏。魏不支秦,必东徙。东徙则据山河之固,东向以制诸侯。此帝业也。”自是之后,魏果去安邑,徙都大梁。):“魏地方不至千里,卒不过三十万。地四平,诸侯四通,条达辐凑,无名山大川之限。从郑至梁,二百余里;车驰人走,不待倦而至。梁,南与楚境,西与韩境,北与赵境,东与齐境。卒戍四方,守亭障者不下十万。梁之地势,固战场也(大梁,今汴州是也。)。梁南与楚,不与齐,齐攻其东;东与齐,不与赵,赵攻其北;不合于韩,则韩攻其西;不亲于楚,则楚攻其南。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。且诸侯之为纵者,将以安社稷,尊主强兵显名也。今为纵者,一天下,约为昆弟,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,以相坚也。而亲昆弟、同父母,尚有争钱财。而欲恃诈伪反复苏秦之谋,其不可成亦已明矣。大王不事秦,秦下兵攻河外,据卷、衍、酸枣,劫卫取晋阳,则赵不南;赵不南则梁不北,梁不北则纵道绝,纵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无危,不可得也。秦折韩而攻梁,韩怯于秦,秦韩为一,梁之亡,立可须也,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。为大王计,莫如事秦,事秦则楚、韩必不敢动;无楚、韩之患,则大王高枕而卧,国必无忧矣。大王不听秦,秦下甲士而东伐,虽欲事秦,不可得也。且夫纵人多奋辞而少可信,说一诸侯而成封侯之业。是故,天下之游谈士,莫不日夜扼腕、瞋目、切齿以言纵之便,以说人主。人主贤其辩而牵其说,岂得无眩哉?臣闻之:积羽沉舟,群轻折轴,众口铄金。故愿大王审计定议。”魏王于是倍纵约,而请成于秦。
(范睢说秦昭王曰:“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刚寿,非计也。少出师不足以伤齐,多出师则害于秦也,其于计疏矣。且齐闵王南攻楚,破军杀将,再辟地千里,而齐尺寸之地无得者,岂齐不欲得地哉?形所不能有也。诸侯见齐之疲弊,兴师伐之,士辱兵顿。故齐所以大破者,以破楚肥韩魏也。此所谓借贼兵而资盗粮也。王不若远交而近攻,得寸则王之寸,得尺则王之尺。今释近而攻远,不亦谬乎?昔者,中山之国五百里,赵独吞之,功成名立而利附焉,天下莫之能争。今夫韩、魏,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。王若欲霸中国而为天下枢,以威楚、赵。楚强则附赵,赵强则附楚。楚赵皆附,齐亦惧矣。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。齐已附,则韩魏因可虑也。”王曰:“善。”乃拜睢为客卿,谋兵事伐魏,拔怀及邢丘。
齐、楚来伐魏,魏王使人求救于秦,冠盖相望而秦救不至。魏人有唐睢者,年九十余矣,谓王曰:“老臣请西说秦王,令兵先臣出。”王再拜遣之。唐睢到秦,入见秦王,秦王曰:“丈人芒然而远至,此甚苦矣!夫魏之来求救数矣,寡人知魏之急也。”唐睢曰:“大王知魏之急而救兵不发,臣窃以为用策之臣无任矣。夫魏,万乘之国也,然所以西面而事秦、称东藩、筑帝宫、受冠带、祠春秋者,以为秦之强足以与也。今齐、楚之兵已合于魏郊,而秦救不发,亦将赖其未急也。使之而急,彼且割地而约纵,王当奚救焉?必待其急而救之,是失一东藩之魏而强三劲之齐、楚,则王何利焉?”于是秦王遽发兵救魏。)
张仪说楚怀王曰:“秦地半天下,兵敌四国,被山带河,四塞以为固。(范睢说秦昭王曰:“大王之国,四塞以为固,北有甘泉、谷口,南有泾渭,右陇蜀,左关阪;奋击百万,战车千乘;利则出攻,不利则入守,此王者之地。民怯于私斗,勇于公战,此王者之人。王并此二者而有之,以当诸侯,譬如放韩庐而捕蹇兔也。)虎贲之士百有余万,车千乘,骑万匹,粟如丘山。法令既明,士卒安乐。主明以严,将智以武。虽无出甲,席卷常山之险,必折天下之脊,天下后服者先亡矣!且夫为纵者,无以异驱群羊而攻猛虎。虎之与羊,不格明矣!今王不与虎而与群羊,臣窃以为大王之计过矣。
凡天下强国,非秦而楚,非楚而秦。两国交争,其势不两立。大王不与秦,秦下甲据宜阳,韩之上地不通;下兵河东、成皋,韩必入臣。则梁亦从风而动。秦攻楚之西,韩攻其北,社稷安得无危?臣闻:‘兵不如者,勿与挑战;粟不如者,勿与持久。’
秦西有巴蜀,大船积粟,起于汶山,浮江而下,至楚三千余里。舫舟载卒,一舫载五千人,日行三百里;里数虽多,然不费牛马之力,不至十日,而拒扞关矣;扞关惊则从境以东,尽城守矣,黔中、巫郡,非王之有也。秦举甲出武关,南面而伐,则北地绝。秦兵之攻楚也,危难在三月之内。而楚待诸侯之救,在半岁之外。此其势不相及也。夫待弱国之救,忘强秦之祸,此臣为大王患也。
大王尝与吴人战,五战而三胜,陈卒尽矣;偏守新城,存民苦矣。臣闻:‘功大者易危,而人弊者怨上。’夫守易危之功,而逆强秦之心,臣窃为大王危之。凡天下而以信约纵亲相坚者,苏秦封为武安君也。苏秦相燕,即阴与燕王谋伐齐,破齐而分其地。乃佯为有罪,出走入齐,齐王因受而相之。居二年而觉,齐王大怒,车裂苏秦于市。夫以一诈伪之苏秦,而欲经营天下,混一诸侯,其不可成亦明矣。今秦与楚接境壤界,固形亲之国也。大王诚能听臣,臣请使秦太子入质于楚,楚太子入质于秦,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,效万室之都,以为汤沐之邑,长为昆弟之国,终身无相攻。臣以为计无便于此者。”楚王乃与秦亲。
(白起将兵来伐楚,楚襄王使黄歇说秦昭王曰:“天下莫强于秦、楚,今则闻大王欲伐楚,此犹两虎相与斗,而驽犬受其弊,不如善楚。臣请言其说:臣闻之:物至则反,冬夏是也;智至则危,累棋是也。今大国之地,半天下、有二垂,此从生人以来,万乘之地未尝有也。王若能持公守威,黜攻伐之心,肥仁义之德,则三王不足四,五霸不足六也;王若负人徒之众,挟兵革之强,欲以力臣天下之士,臣恐其有患也。《诗》云:‘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。’《易》曰:‘狐涉水,濡其尾。’此言始之易而终之难也。何以知其然耶?智伯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;吴王知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遂之败。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,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。今王妒楚之不毁也,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。臣为王虑,而不取也。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,而有累世之怨焉。夫韩魏父兄子弟接踵而死于秦者,将十世矣。身首分离、暴骸草泽者,相望于境;系颈束手为群虏者,相及于路。故韩魏之不亡,秦社稷之忧也。今王信之,兴兵攻楚,不亦过乎?臣为王虑,莫若善楚。
楚秦合为一以临韩,韩必敛手。王施以山东之险,带以河曲之利,韩必为关内侯。若是,而王以十万戍郑、梁之人寒心,许、鄢、夷陵、婴城,而上蔡、召陵不往来也。如是,魏亦为关内侯矣。王善楚,而关内侯两万乘之主,注地于齐,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。然后危动燕赵,摇荡齐楚,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也。”秦王曰:“善。”止不伐楚。
楚顷襄王谋与齐韩连和,因欲图周。周赧王使臣武公说楚相昭子。昭子曰:“乃图周则无之,虽然周何故不可图?”对曰:“夫西周之地,绝长补短,不过百里。名为天下共主,裂其地不足以肥国,得其众不足以劲兵,虽攻之不足以尊名。然而好事之君、喜攻之臣,发号用兵,未尝不以周为终始,是何也?则祭器在焉。欲器之至而忘弒君之乱。今韩以器之楚,臣恐天下以器雠楚。”于是,楚计辍不行。
秦武王使樗里疾以车百乘入周,周君迎之甚敬。楚王让周,以其重秦客也。游胜为周谓楚王曰:“昔者智伯欲伐仇犹,遗大钟,载以广车,因随之以兵。仇犹卒亡,无备故也。齐桓公之伐蔡也,号曰“诛楚”,其实袭蔡。今秦者,虎狼之国,有独吞天下之心,使樗里疾以车百乘入周,周君惧焉。以蔡、仇犹为戒,故使长兵居前,短弩居后,名曰“卫疾”,而实囚之。周君岂能无忧国哉?恐一旦国亡而忧大王也。”楚王乃悦。
楚襄王有疾,太子质于秦,不得归。黄歇说秦相应侯曰:“今楚王疾,恐不起。秦不如归太子。太子即位。其事秦必谨;若不归,则咸阳一布衣耳。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,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,非计也,愿相国虑之。”应侯为言于秦王,王不肯。乃遁也。)
张仪如韩,说韩宣王曰:“韩地险恶,山居,五谷所生,非菽而麦;地方不过九百里,无二年之食料。大王之卒,悉举不过三十万,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。今秦带甲百万,车千乘,骑万匹,虎贲之士,跿[足句]科头,贯颐奋戟者,不可胜数。山东被甲冑蒙冑以会战,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,左挈人头,右挟生虏。秦逐山东之卒,犹孟贲之与怯夫;以轻重相压,犹乌获之与婴儿。
诸侯不料地之弱、食之寡,而听纵人之甘言好辞,比周以相饰,诖误其主,无过此者。大王不事秦,秦下甲据宜阳,断韩之地;东取成皋、荥阳,则鸿台之宫、桑林之苑,非王有也。夫塞成皋,绝上地,则王之国分矣。故为大王计,莫如为秦。秦之所欲,莫如弱楚,而能弱楚者莫如韩。非以韩能强于楚也,其势然也。今西面而事秦,以攻楚,秦王必喜。夫攻楚而不私其地,转祸而悦秦,计无便于此者。”宣王听之。
(范睢说秦王曰:“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,秦之有韩,譬如木之有蠹,人之有腹心病也。天下无变则已,有变,其为秦患者,孰大于韩乎?王何不收韩。”王曰:“吾固欲收韩,韩不听,为之奈何?”对曰:“韩安得不听。王若下兵攻荥阳,则成皋之道不通;北断太行之道,则上党之师不下。王一兴兵而攻荥阳,则其国断而为三,韩必见危亡矣。安得不听!若听,则霸事可虑矣。”王曰:“善。”乃从之。)
张仪说齐闵王曰:“天下强国,无过齐者,大臣父兄殷众富乐,然为大王计者,皆为一时之说,不顾百代之利。纵人说大王者,必曰:‘齐西有强赵,南有韩梁;齐负海之国也,地广民众,兵强士勇,虽有百秦,将无奈齐何也!’大王贤其说,而不计其实。
臣闻: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,国以危亡随其后,虽有战胜之名,而有破亡之实,是何也?齐大而鲁小也。今秦之与齐也,犹齐之与鲁也。今齐楚嫁女娶妇,为昆弟之国;韩献宜阳,魏效河外,赵入朝歌、渑池,割河间以事秦。大王不事秦,秦驱韩梁攻齐之南地,悉赵兵渡清河,指博关,临甾、即墨非王有也。国一旦见攻,虽欲事秦,不可得也。是故,愿大王孰计之。”齐王许之。
(燕攻齐,取七十余城,唯莒、即墨不下。齐田单以即墨破燕,杀骑劫。燕将惧诛而保聊城,不敢归。田单攻之岁余,聊城不下。鲁连乃为书,约之矢,以射城中,遗燕将军曰:“吾闻之:‘智者不倍时而弃利,勇士不怯死而灭名,忠臣不先身而后君。’今君行一韩之忿,不顾燕王之无臣,非忠也;杀身亡聊城,而威不信于齐,非勇也;功废名灭,后世无称,非智也。故智者不再计,勇者不再却。今死生、荣辱、尊卑、贵贱,此其时也。愿公详计,而无与俗同。且楚攻齐之南阳,魏攻平陆,而齐无南面之心,以为亡南阳之害小,不如得济北之利大;故定计而坚守之。今秦人下兵,魏不敢东面,横秦之势成则楚国之形危。且前弃南阳,断右壤,存济北,计犹且为之也。今楚、魏交兵于齐,而燕救不至,以全齐之兵,无天下之规,与聊城共据。期年之弊,即臣见公之不能得也。齐之必决于聊,公无再计。彼燕王大乱,上下迷惑。栗腹以百万之众,五折于外。万乘之国被围于赵,壤削主困,为天下笑。国敝祸多,人无所归。今又以敝聊之人,距全齐之兵,期年不解,是墨翟之守也;食士炊骨,士无反外之心,是孙膑、吴起之攻也,能见于天下矣!
故为公计者,不如罢兵、休士,全军归报燕王,燕王必喜。士民见公如见父母,攘臂而议于世,公业可明也。意者,怼燕弃世,东游于齐乎?请裂地定封,富比乎陶卫,世世称孤,此亦一计也。二者,显名厚实,愿公察之,熟计而审处一焉。
且吾闻之:‘效小者,不能行大威;恶小耻者,不能成荣名。’昔管仲射桓公,中其钩,篡也;遗公子纠,不能死,怯也;束缚桎梏,辱也。此三行者,乡里不通,世主不臣。使管仲终穷抑而不出,不免为辱人贱行,然而管子弃三行之过,据齐国之政,一匡天下,九合诸侯,名高天下,光照邻国。曹沫为鲁君将,三战而丧地千里。使曹子计不顾后,死而不生,则不免为败军擒将。曹子以一剑之任,劫桓公于坛位之上,颜色不变,辞气不悖,三战之所丧,一朝而反之,天下震动,名传后世。若此二公,非不能行小节,死小耻也。以为杀身绝世,功名不立,非智也。故去忿恚之心,而成终身之名。故业与三王争流,名与天壤相敝也。公其图之!”燕将得书曰:“敬闻命矣。”遂自刎。
昔雍门周以琴见齐孟尝君,孟尝君曰:“先生鼓琴,亦能令人悲乎?”对曰:“臣之所能令悲者,先贵而后贱,古富而今贫,不若摈压穷巷;不及四邻,不若身材高妙;怀质抱真,逢谗离谤,怨结而不得伸,不若交欢而结爱;无怨而生离,远赴他国,无相见期,不若幼无父母、壮无妻儿,出以野泽为都,入用窟穴为家,困于朝夕,无所假贷。若此人者,但闻雏鸟之号、秋风鸣条,则伤心矣。臣一为之援琴而长太息,未有不凄恻而涕泣者也。今足下居则广厦高堂,连闼洞房,下罗帷,来清风,倡优在前,谄谀在侧,扬激楚,舞郑妾,流声以娱耳,彩邑以淫目,水嬉则舫龙舟,建羽旗鼓,钓乎不测之渊也。野游则登乎平原,驰广囿,强弩下高鸟,勇士格猛兽,置酒设乐,沉醉忘归。方此之时,视天地曾不若一指,虽有善鼓琴,不能动足下也。”孟尝君曰:“固然。”雍门周曰:“臣窃为足下有所常悲:夫角帝而困秦者,君也;连五国而伐楚者,又君也。天下未尝无事,不纵即衡,纵成则楚王,衡成则秦帝。夫以秦楚之强,而敖弱薛,犹磨萧斧而伐朝菌也。有识之士,莫不为足下寒心。天道不常盛,寒暑更进退,千秋万岁之后,宗庙必不血食,高台既已倾,曲池又已平,坟墓生荆棘,狐狸穴其中,游儿、牧竖蹢躅其足而歌其上,曰:夫以孟尝君之尊贵,亦犹若是乎。”于是孟尝君喟然太息,涕垂睫而交下,雍门周引琴而弹之,孟尝君遂歔歔而就之曰:“先生鼓琴,令文若亡国之人也。”)
张仪说赵王曰:“弊邑秦王,使臣效愚于大王。大王收天下以宾秦,秦兵不敢出函谷关。是大王之威,行于山东。敝邑恐惧慑伏,缮甲厉兵,唯大王有意督过之也。今以大王之力,举巴蜀,并汉中,包两周,迁九鼎,守白马之津。秦虽僻远,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。今有敝甲雕兵,军于渑池,愿渡河,据悉吾,会战邯郸之下。以甲子合战,以征殷之事。故使臣先以闻于左右。
凡大王之所信为纵者,恃苏秦。苏秦荧惑诸侯,以是为非,以非为是,欲反复齐国,而自令车裂于市。夫天下之不可混一亦明矣。今楚与秦为昆弟之国。而韩、梁称为东藩之臣,齐献鱼盐之地,此断赵之右臂也。夫断右臂而与人斗,失其党而孤居,求欲无危,岂可得乎?今秦发三军:其一军塞午道,告齐使兴师,渡河军于邯郸之东;一军军于成皋,驱韩梁军于河外;一军军于渑池,约四国而击赵。赵服,必四分其地,是故,不敢匿意隐情,失以闻于左右。臣窃为大王计,莫如与秦王遇于渑池,面相见而口相约。请按兵无攻,愿大王之定计。”赵肃侯许之。
(武安君破赵长平军,降其卒四十余万,皆坑之。进围邯郸,而军粮不属,乃遣卫先生言于秦昭王曰:“赵国右倍常山之险,而左带河漳之阻,有代马车骑之利。民人气勇,好习兵战,常会诸侯而一约为之纵长,明秦不弱则六国必灭。秦所以来得志于天下者,赵为之患也。今赖大王之灵,赵军破于长平,其信臣锐卒莫不毕死。邯郸空虚,百郡震怖,士民咸怨其主。诚以此时遣转输、给足军粮,灭赵必矣!灭赵以威诸侯,天下可定,而王业成矣!”秦王欲许之,应侯妒其功,不欲使成,言于秦王曰:“秦虽破赵军,士卒死伤亦众,百姓疲于远输,国内空虚。楚、魏乘虚为变,将无以自守,宜且罢兵。”王从之。
后三年,复欲将白起伐赵,起不肯。王乃使应侯责之曰:“楚地方五千里,持戟百万,君前率数万之众入楚,拔鄢郢,焚其郊庙,楚人震恐,东徙而不敢西向。韩、魏相率兴兵甚众,君所将不能半,而破之伊阙,流血漂橹,韩、魏已服,至今称东藩。此君之功,天下莫不闻。今赵卒之死于长平者,已十七八,是以寡人愿使君将,必欲灭之。君常以寡击众,取胜如神,况以强击弱,以众击寡乎?”
武安君曰:“是时楚王恃其国大,不恤其政,而群臣相妒以功,谄谀用事,良臣疏斥,百姓离心,城池不修,既无良将,又无守备。故臣得引兵深入,多倍城邑,发梁焚舟,以专人心;掠于郊野,以足军粮。当此之时,秦之士卒,以军中为家,以将为父母,不约而亲,不谋而信。一心同力,死不旋踵。楚人自战其地,咸顾其家,各有散心,莫有斗意,是以能有功也。
伊阙之战,韩孤顾魏,不欲先用其众;魏恃韩之锐,欲推以为锋。二军争便,其力不同。是以臣得以设疑兵,以持韩阵,专军并锐,触魏之不意,魏军既败,韩军自溃。以是之故,故能有功,皆计利形势自然之理,何神之有?
今秦军破赵军于长平,不遂以时,乘其震惧而灭之,畏而释之,使得耕稼以益蓄积。养孤长幼以益其众,缮理兵甲以益其强,增浚城池以益其固。主折节以下其臣,臣推体以下死士。至平原之属,皆令妻妾补缝于行伍之间,臣民一心,上下同力,犹勾践困于会稽之时也。以今伐之赵,必固守;挑其军战,必不肯出;围共国都,必不可克;攻其列城,必不可拔;掠于郊野,必无所得。兵久无功,诸侯生心,外救必至。臣见其害,未睹其利,又病不能行。”应侯惭而退。秦乃使王龁将伐赵。楚、魏果救之也。)
张仪说燕昭王曰:“大王之所亲信,莫如赵。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,欲并代,约与代王遇于勾注之塞。乃令工人作为金斗,长其尾,令可以击人。与代王饮,阴告厨人曰:‘即酒酣乐,进热啜,反斗以击之。’于是酒酣乐,取热啜。厨人进斟,因反斗击代王,杀之,肝胁涂地。其姊闻之,因磨笄以自杀。故至今有磨笄之山,天下莫不闻(至汉高祖时,陈豨以赵相国监赵代边兵,举兵反,上自行至邯郸,喜曰:“豨不南据漳水,北守邯郸,吾知其无能为也。”及豨败,上曰:“代居常山北,赵乃从山南,有之远。”乃立二子为代王也。)。夫赵王之狼戾无亲,大王之所明见。且以赵为可亲乎?赵兴兵攻燕,再围燕都,而劫大王,大王割十城以谢,今赵王已入朝渑池,效河间以事秦。今大王不事秦,秦下甲云中、九原,驱赵而攻燕,则易水、长城,非王有也。今王事秦,秦王必喜,赵不敢妄动,是西有强秦之援,南无齐、赵之患。是故,愿大王孰计之。”燕王听张仪,张仪归报秦。
(燕王使太子丹入质于秦。秦欲使张唐相燕,与共伐赵,以广河间地。张唐谓吕不韦曰:“臣尝为昭王伐赵,赵怨臣。今之燕,必经赵,臣不可行。”不韦不快,未有以强之。其舍人甘罗年十二,谓不韦曰:“臣请为君行之。”遂见张唐曰:“君之功孰与武安君?”唐曰:“武安君南挫强楚,北灭燕、赵,战胜攻取,破城隳邑,不可胜数。臣之功不如也。”甘罗曰:“应侯之用于秦,孰与文信侯专?”唐曰:“应侯不如文信侯专。”甘罗曰:“昔应侯欲伐赵,武安君难之,去咸阳十里,赐死于杜邮。今文信侯自请君相燕,而不肯行,臣不知君所死处也。”张唐惧曰:“请因孺子行。”
行有日矣,甘罗又谓文信侯曰:“借臣车五乘,请为张唐先报赵。”文信侯遣之,甘罗如赵,说王曰:“王闻燕太子丹入秦乎?”曰:“闻之。”“闻张唐之相燕乎?”曰:“闻之。”甘罗曰:“燕太子丹入秦者,燕不欺秦也。张唐相燕者,秦不欺燕也。燕秦不相欺,无异。故欲攻赵而广河间地。王不如赉臣五城,以广河间,臣请归燕太子,与强赵攻弱燕。”赵王曰:“善。”立割五城与秦。燕太子闻而归,赵乃攻燕,得二十城,令秦有其十也。)
于是楚人李斯、梁人尉缭,说于秦王曰:“秦自孝公以来,周室卑微,诸侯相兼,关东为六国,秦之乘胜侵诸侯,盖六代矣。今诸侯服秦,譬若郡县。其君臣俱恐,若或合纵而出不意,此乃智伯、夫差、闵王所以亡也。愿王无爱财,赂其豪臣,以乱其谋。秦不过亡三十万金,则诸侯可尽。”秦王从其计,阴遣谋士赉金玉以游诸侯。诸侯名士,可与财者,厚遗给之;不肯者,利剑刺之。离其君臣之计,乃使良将随其后,遂并诸侯。
(天下之士合纵相聚于赵,而欲攻秦。应侯曰:“王勿忧也,请令废之。秦于天下之士,非有怨也,相聚而攻秦者,以欲富贵耳。王见王之狗乎?数千百狗为群,卧者卧,起者起,行者行,止者止。无相与斗者。投之一骨,则轻起相呀,何者?有争意也。今令载五千金随唐睢,并载奇乐居武安,高会相饮,散不能三千金,天下之士相与斗也。”)
秦既吞天下,患周之败,以为弱见夺,于是笑三代,荡灭古法(孔融曰:“古者,王畿之制千里,寰内不以封诸侯。”蔡公曰:“夫先王之制,邦内甸服,邦外侯服,侯卫宾服,夷蛮要服,戎狄荒服。甸服者祭,侯服者祀,宾服者享,要服者贡,荒服者王。日祭月祀,时享,岁贡,终王,先王之训也。有不祭则修德,有不祀则修言,有不享则修文,有不贡则修名,有不王则修德。序成而又不至,则修刑。于是有刑不祭,伐不祀,征不享,让不贡,告不王。于是有刑罚之辟,有攻伐之兵,有征伐之备,有威让之命,有文告之辞,而又不至,则增修其德,无动人于远,此古制也。”)。削去五等,改为郡县,自号为“皇帝”,而子弟为匹夫。内无骨肉本根之辅,外无尺土蕃翼之卫。吴、陈奋其白梃(木杖也),刘、项随而毙之。故曰:周过其历,秦不及其数,国势然也。
(荀悦曰:“古之建国或小或大者,监前之弊,变而通之也。夏、殷之时,盖不过百里,故诸侯微而天子强。桀、纣得肆其虐害,纣脯鄂侯而醢鬼侯,以文王之盛德,不免于牖里。周承其弊,故建大国,方五百里,所以崇宠诸侯而自损也。至其末流,诸侯强大,更相侵伐,而周室卑微,祸难用作。秦承其弊,不能正其制以求其中,而遂废诸侯,改为郡县,以一威权,以专天下,其意主以自为,非以为人也。故秦得擅海内之势,无所拘忌,肆行奢淫,暴虐于天下,然十四年而灭矣。故人主失道,则天下遍被其害;百姓一乱,则鱼烂土崩,莫之匡救。汉兴,承周秦之弊,故杂而用之,然六王、七国之难者,诚失之于强大,非诸侯治国之咎。”)
汉兴之初,海内新定,同姓寡少,惩亡秦孤立之败,于是割裂疆土,立爵二等(大者王,小者侯。)。功臣侯者,百有余邑。尊王子弟,大启九国,国大者,跨州兼郡,连城数十,可谓矫枉过正矣。然高祖创业,日不暇给。孝惠享国之日浅,高后女主摄位,而海内晏然,无狂狡之忧。卒折诸吕之难,成太宗之基者,亦赖之于诸侯也。
夫原本以末大,流滥以致溢。小者淫荒越法,大者睽孤横逆,以害身丧国,故文帝采贾生之议,分齐赵。
(贾谊曰:“欲天下之理安,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,力少则易使义,国小则无邪心。令天下之制,若身之使臂,臂之使指,陛下割地定制。今齐、赵、楚各为若干国,使其子孙各受祖之分地,地尽而止。天子无所利焉。”又上疏曰:“陛下即不定制,如今之势,不过一传再传,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,豪植而大强,汉法不得行矣。陛下所以为藩扞及皇太子之所恃者,唯淮阳、代二国耳。代北边匈奴,与强敌为邻,能自完则足矣;而淮阳之比大诸侯,仅如黑子之着面,适足以饵大国,不足以有所禁御。方今之制,在陛下,而令子适足以为饵,岂可谓万代利哉?臣之愚计,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,而为梁王立后;割淮阳北边二、三列城与东郡,以益梁。不可者,可徙代王而都睢阳。梁起于新蔡以北,着之河;淮阳包陈以南,犍之江。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,破胆而不敢谋。梁足以扞齐、赵;淮阳足以禁吴、楚。陛下高枕,终无山东之忧,此万世之利也。臣闻:圣王言问其臣,而不自造事,故使人臣得毕其愚忠。唯陛下裁幸。”文帝于是从谊计。乃徙淮阳王武为梁王,北界泰山,西至高阳,得大县四十余城;徙淮阳王喜为淮南王,抚其人。后七国反,不得过梁地,贾生之计也。)
景帝用晁错之计,削吴楚。
(晁错说上曰:“昔高帝初定天下,昆弟少、诸子弱,大封同姓,故孽子惠王王齐七十二城,庶弟元王王楚四十城,兄子王吴五十余城,封三庶孽,分天下半。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隙,虽称病不朝,于古法当诛。文帝不忍,因赐几杖,德至厚也。不改过自新,乃益骄恣。公即山铸钱,煮海为盐,诱天下士人,谋作乱逆。今削之亦反,不削亦反;削之反亟祸小,不削反迟祸大。”于是汉臣庭议削吴,吴乃反矣。)
武帝施主父之策:推恩之令。(主父偃说上曰:“古者诸侯不过百里,强弱之形易制。今诸侯或连城数十,城方千里,缓则骄奢,易为淫乱;急则阻其强而合纵,以逆京师。今以法割削,则逆节萌起,前日晁错是也。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嫡嗣代立,余虽骨肉,无尺地封,则仁孝之道不宣,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,分子弟以地侯之,彼人人喜得所愿。上以德施,实分其国,必消而自弱矣。”上从其计也。)
景遭“七国之乱”,抑诸侯,减黜其官;武有淮南衡山之谋,作左官之律(仕于诸侯王为左官),设附益之法(封诸侯过限曰附益)。诸侯唯得衣食租税,不与政事。至于哀、平之际,皆继体苗裔,亲属疏远,生于帷墙之中,不为士民所尊(割削宗子,有名无实。天下旷然,复袭亡秦之轨矣。)。故王莽知汉中外殚微,本末俱弱,无所忌惮,生其奸心。因母后之权,假伊周之称,专作威福。庙堂之上,不降阶序而运天下。诈谋既成,遂据南面之尊,分遣五威之吏,驰传天下,班行符命。汉诸侯王蹶角稽首,奉上玺绂,唯恐居后,岂不哀哉?及莽败,天下云扰。
(隗嚣拥众天水,班彪避难从之,嚣问彪曰:“往者周失其驭,战国并争,天下分裂,数世乃定。意者,纵横之事,复起于今矣!将承运迭兴,在于一人也。愿先生试论之。”对曰:“周之废兴与汉异矣。昔周爵五等,诸侯从政,根本既微,枝叶强大。故其末流有纵横之事,势数然也。汉承秦制,改立郡县,主有专己之威,臣无百年之柄。至于成帝,假借外家,哀、平祚短,国嗣三绝。故王氏擅朝。因窃号位,危自上起,伤不及下,是以即真之后,天下莫不引领而叹,十余年间,中外骚动,远近俱废。假号云合,咸称刘氏,不谋而同辞。方今雄杰带州跨城者,皆无七国世业之资,而百姓讴吟思仰汉德,可以知之。”)
光武中兴,篡隆皇统,而犹尊覆车之遗辙,养丧家之宿疾,仅及数世,奸宄充斥,率有强臣专朝,则天下风靡;一夫纵横,则城池自夷,岂不危哉?在周之难兴王室也,放命者七臣,干位者三子,嗣王委其九鼎;凶族据其天邑,钲鼙震于阃宇,锋镝流于绛阙。然祸止畿甸,害不覃及,天下晏然。以治待乱,是以宣王兴于共和,襄、惠振于晋、郑。岂若二汉阶闼暂扰,而四海已沸;孽臣朝入,而九服夕乱哉。远惟王莽篡逆之事,近览董卓擅权之际,亿兆悼心,愚智同痛,岂世乏曩时之臣,士无匡合之志欤?盖远绩屈于时异,雄心挫于卑势耳。
(陆机曰:“或以诸侯世位,不必常全;昏主暴君,有时比迹,故五等所以多乱也。今之牧守,皆方庸而进,虽或失之,其得固多,故郡县易以为治也。夫德之休明,罢陟日用,长率连属,咸述其职,而淫昏之君,无所容过,何患其不治哉!故先代有以之兴矣。苟或衰陵,百度自悖。鬻官之吏,以货准才,则贪残之萌皆群后也,安在其不乱哉?故后王有以之废矣。且要而言之:五等之君为己思治,郡县之长为利图物。何以征之?盖企及进取,仕子之常志;修己安民,良士所希及。夫进取之情锐,而安民之誉迟。是故,侵百姓以利己者,在位所不惮;损实事以养名者,官长所夙夜也。君无卒岁之图,臣挟一时之志。五等则不然:知国为己土,众皆吾民。民安己受其利,国伤家婴其病,故上制人欲以垂后,后嗣思其堂构;为上无苟且之心,群下思胶固之义。使其并贤居治,则功有厚薄;两愚相乱,则过有深浅。然则探八代之制,几可以一理贯,秦汉之典,殆可以一言蔽也。”)
魏太祖武皇帝躬圣明之姿,兼神武之略,龙飞谯沛,凤翔兖豫,观五代之存亡,而不用其长策;睹前车之倾覆,而不改其辙迹。子弟王空虚之地,君不使之人。权均匹夫,势齐凡庶。内无深根不拔之固,外无盘石宗盟之助,非所以安社稷,为万世之业也。
且今之州牧郡守,古之方伯诸侯,皆跨有千里之土,兼军武之任,或比国数人,或兄弟并据,而宗室子弟,曾无一人间侧其间,与相维持,非所以强干弱枝,备万一之虑也。时不用其计,后遂凌夷。此周、秦、汉、魏立国之势,是以究其始终强弱之势,明鉴戒焉。(荀悦曰:“其后遂皆郡县治人,而绝诸侯。当时之制,亦未必百王之治也。”)
论曰:周有天下八百余年,后代衰微,而诸侯纵横矣。至末孙王赧降为庶人,犹能枝叶相持,名为天下共主。当是时也,楚人问鼎,晋侯请隧,虽欲阚周室,而见厄诸姬。夫岂无奸雄,赖诸侯以维持之也。故语曰:“百足之虫,至死不僵。持之者众。”此之谓乎!及嬴氏擅场,惩周之失,废五等,立郡县;君有海内,而子弟为匹夫;功臣效勤,而干城无茅土,孤制天下,独擅其利,身死之日,海内分崩。陈胜偏袒唱于前,刘季提剑兴于后,虎啸龙睇,遂亡秦族。夫刘陈诸杰,布衣也,无吴楚之势、立锥之地,然而驱白徒之众,得与天子争衡者,百姓思乱,无诸侯勤王之可惮也。故语曰:夫乱政虐刑,所以资英雄而自速祸也。此之谓矣。夫伐深根者难为功,摧枯朽者易为力。今五等,深根者也;郡县,枯朽者也。故自秦以下,迄于周隋,失神器者非侵弱,得天下者非持久,国势然也。呜呼!郡县而理,则生布衣之心;五等御代,则有纵横之祸。故知法也者,皆有弊焉。非谓侯伯无可乱之符,郡县非致理之具,但经始图其多福,虑终取其少祸,故贵于五等耳。圣人知其如此,是以兢兢业业,日慎一日,修德以镇之,择贤而使之。德修贤择,黎元乐业。虽有汤武之圣,不能兴矣。况于布衣之细,而敢偏袒大呼哉?不可不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