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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霞客游记·滇游日记二十六

  初十日雨止而余寒犹在,四山雪色照人。迨饭而担夫逸去暗中走掉,刘君乃令人觅小舟于江岸之西覆钟山下,另觅夫肩行李从陆行,言西山下有湖可游,欲与余同泛乘舟也。

  盖中所当弥苴佉江出峡之始,其地平沃,居屯甚盛,筑堤导江,为中流所;东山之下,有水自焦石洞下,沿东山经龙王庙前,汇为东湖,流为闷地江今名永安江,是为东流所;西山之下,有水自钟山石穴中,东出为绿玉池,南流为罗莳江今罗时江,是为西流所。故其地亦有三江之名。然练城之三江合流,此所之三江分流,虽同南行注洱海,而未尝相入也。

  余与刘君先西过大石梁,乃跨弥苴佉江上者。西行塍中一里,有桥跨小溪上,即罗莳江也。桥之北,水塘潋滟liànyàn水满波连之状,青蒲蒙茸;桥之南,溪流如线,蛇行两畦间。因踞桥待舟,北望梅花村绿玉池在里外,而隔浦路湿,舟至便行,竟不及北探也。此地名中所,东山之东,罗川之上,亦有中所,乃即此地之分屯也,余昔自鸡山西下所托宿处。大约此地正东与鸡鸣寺,西与凤羽舍上盘相对,但各间相隔一山脊耳。桥西诸山皆土,而峭削殊甚,时多崩圮。钟山峙桥西北,溪始峙桥正西,盖钟山突而东,溪始环而西。溪始之上,有水一围,汇绝顶间,东南坠峡而下,高挈qiè统领众流之祖,故以“溪始”名。下舟,随溪遵其东麓南行。两旁塍低于溪,壅yōng填塞修筑岸行水于中,其流虽小而急。

  此处小舟如叶,止受三人。其中弥苴佉江似可通大舟,而流急莫从。二里,则两岸渐平,而走沙中壅,舟胶搁浅不前。刘君与余乃登岸行陇,舟人乃凌波曳舟。五里,乃复下舟。少曲而西,半里,遂南挺而下湖。湖中菱蒲泛泛,多有连芜为畦,植柳为岸,而结庐于中者。汀水边平地港相间,曲折成趣,深处则旷然展镜,夹处则窅然罨yǎn画彩色杂陈的画,翛翛xiāoxiāo风景天成,无拘无束有江南风景;而外有四山环翠,觉西子湖又反出其下也。湖中渚田甚沃,种蒜大如拳而味异,罂粟花连畴接陇于黛柳镜波之间,景趣殊胜。三里湖尽,西南瞻邓川州治当山腋曲间,居庐不甚盛而无城,其右有崩峡倒冲之;昔年迁于德源城,以艰于水,复还故处。大路在湖之东,弥苴佉江西岸,若由陆路行,不复知此中有湖,并湖中有此景也。

  又南行港间一里余,有路自东横亘于西山,即达州治之通道也。

  堤之下,连架三桥以泄水。

  舟由堤北东行,一里,穿桥而南。又半里,有小桥曰三条桥,即北从中所来之大道也。

  水穿桥东,路度桥南,俱南向行。初约顾仆以行李待此而不在,刘君临岐跼同局蹐不安之状。时已过午,腹馁,余挥手别刘君,令速返。余遵大道南行,始见路东有小山横亘坞中,若当门之槛,截坞而出者,是为德源城,盖古迹也。

  按《志》,昔六诏未一,南诏廷五诏长为星回会,邓睒诏之妻劝夫莫往,曰:“此诈也,必有变。”

  以铁环约夫臂而行。后五诏俱焚死,遗尸莫辨,独邓睒以臂约认之还。后有欲强妻之,复以计诒之,得自尽,不为所污。故后人以德源旌之。山横坞中不甚高,而东西两端,各不属于大山。山之西,与卧牛相夹,则罗莳江与邓川驿路从之;山之东,与西山湾山相夹,则弥苴佉、闷地二江从之。南三里,从其西峡傍卧牛山东突之嘴行。卧牛山者,邓川东下南砂之臂也,一大峰,一小峰,相属而下,大者名卧牛,小者名象山;土人以象小而牛大,今俱呼为象山云。凑峡之间,有数十家当道,是为邓川驿。过驿一里,上盘西山之嘴,始追及仆担。

  遂南望洱海直上关而北,而德源横亘之南,尚有平畴,南接海滨。德源山之东,大山南下之脊,至是亦低伏东转,而直接海东大山。

  盖万里之脉,至洱海之北而始低渡云。

  由嘴南仍依西山南下,二里,下度一峡口,其峡自西山出,横涉之面南上坡间。又二里,有坊当道,逾坡南行,始与洱海近。共五里,西山之坡,东向而突海中,是为龙王庙。

  南崖之下,有油鱼洞,西山腋中,有十里香奇树,皆为此中奇胜。

  而南瞻沙坪,去坡一里而遥,急令仆担先觅寓具餐,余并探此而后中食。乃从大路东半里,下至海崖。其庙东临大海,有渔户数家居庙中,庙前一坑下坠,架石度其上如桥。

  从石南坠坑下丈余,其坑南北横二丈,东西阔八尺,其下再嵌而下,则水贯峡底,小鱼千万头,杂沓于内。

  渔人见余至,取饭一掌撒,则群从而嘬即鱼儿咬吃之。盖其下亦有细穴潜通洱海,但无大鱼,不过如指者耳。油鱼洞在庙崖曲之间,水石交薄,崖内逊向内凹而抱水,东向如玦,崖下插水中,崆峒透漏。每年八月十五,有小鱼出其中,大亦如指,而周身俱油,为此中第一味,过十月,复乌有矣。崖之后,石耸片如芙蓉裂瓣,从其隙下窥之,多有水漱其底,盖其下皆潜通也。稍西上,有中洼之岩当路左,其东崖漱根,亦有水外通,与海波同为消长焉。

  从其侧交大路而西逾坡,不得路,望所谓三家村者,尚隔一箐qìng大竹林踞西峡间。乃西半里,越坡而下,又西半里,涉箐而上,乃沿西山南向而趋,一里,渐得路,转入西腋,半里,抵三家村。问老妪,指奇树在村后田间。又半里,至其下。其树高临深岸,而南干半空,矗然挺立,大不及省城土主庙奇树之半,而叶亦差小。其花黄白色,大如莲,亦有十二瓣,按月而闰增一瓣,与省会之说同;但开时香闻远甚,土人谓之“十里香”,则省中所未闻也。

  榆城有风花雪月四大景,下关风,上关花,苍山雪,洱海月。上关以此花著。按志,榆城异产有木莲花,而不注何地,然他处亦不闻,岂即此耶?花自正月抵二月终乃谢,时已无余瓣,不能闻香见色,惟抚其本辨其叶而已。乃从村南下坡,共东南二里而至沙坪,聚落夹衢。

  入邸舍,晚餐已熟。而刘君所倩担夫已去,乃别倩为早行计。

  十一日早炊,平明,夫至乃行。由沙坪而南,一里余,西山之支,又横突而东,是为龙首关,盖点苍山北界之第一峰也。凤羽南行,度花甸哨南岭而东北转者,为龙王庙后诸山,迤逦从邓川之卧牛溪始,而北尽于天马,南峙者为点苍,而东垂北顾,实始于此,所以谓之“尤首”。

  《一统志》到点苍十九峰次第,自南而北,则是反以龙尾为首也。当山垂海错之外,巩城当道,为榆城北门锁钥,俗谓之上关,以据洱海上流也。

  入城北门,半里出南门,乃依点苍东麓南行。高眺西峰,多坠坑而下,盖后如列屏,前如连袂,所谓十九峰者,皆如五老比肩,而中坠为坑者也。

  南二里,过第二峡之南,有村当大道之右,曰波罗村。

  其西山麓有蛱蝶蝴蝶中之一类,蛱jiá泉之异,余闻之已久,至是得土人西指,乃令仆担先趋三塔寺,投何巢阿所栖僧舍,而余独从村南西向望山麓而驰。

  半里,有流泉淙淙,溯之又西,半里,抵山麓。有树大合抱,倚崖而耸立,下有泉,东向漱根窍而出,清洌可鉴。

  稍东,其下又有一小树,仍有一小泉,亦漱根而出。二泉汇为方丈之沼,即所溯之上流也。泉上大树,当四月初即发花如蛱蝶,须翅栩然形态生动,其状酷肖,与生蝶真正的蛱蝶无异。

  又有真蝶千万,连须钩足,自树巅倒悬而下,及于泉面,缤纷络绎,五色焕然。

  游人俱从此月,群而观之,过五月乃已。余在粤西三里城,陆参戎即为余言其异,至此又以时早未花,询土人,或言蛱蝶即其花所变,或言以花形相似,故引类而来,未知孰是。然龙首南北相距不出数里,有此二奇葩,一恨于已落,一恨于未蕊即开花,皆不过一月而各不相遇。乃折其枝、图其叶而后行。

  已望见山北第二峡,其口对逼如门,相去不远,乃北上蹑之。始无路,二里,近峡南,乃得东来之道,缘之西向上跻,其坡甚峻。路有樵者,问何往,余以寻山对。一人曰:“此路从峡南直上,乃樵道,无他奇。南峡中有古佛洞甚异,但悬崖绝壁,恐不能行,无引者亦不能识。”又一老人欣然曰:“君既万里而来,不为险阻,余何难前导。”余乃解长衣,并所折蛱蝶枝,负之行。共西上者三里,乃折而南,又平上者三里,复西向悬跻。

  又二里,竟凌南峡之上,乃第三峡也。

  于是缘峡上西行,上下皆危崖绝壁,积雪皑皑,当石崖间,旭日映之,光艳夺日。下瞰南峰,与崖又骈峙成峡,其内坠壑深杳,其外东临大道,有居庐当其平豁之口,甚盛。以此崖南下俱削石,故必向北坡上,而南转西入也。

  又西上二里,崖石愈巀嶪jiéyè高峻,对崖亦穹环骈绕,盖前犹下崖相对,而至此则上峰俱回合矣。

  又上一里,盘崖渐北,一石横庋足下,而上崖飞骞刺空,下崖倒影无底。导者言:“上崖腋间,有洞曰大水,下崖腋间,有洞曰古佛。”而四睇皆无路。导者曰:“此庋石昔从上崖坠下,横压下洞之上,路为之塞。”遂由庋石之西,攀枝直坠,其下果有门南向,而上不能见也。门若裂罅,高而不阔,中分三层。下层坠若眢yuān干枯井,俯窥杳黑而不见其底,昔曾置级以下,煹gòu举火灯而入甚深,今级废灯无,不能下矣。

  中层分瓣排棂,内深三丈,石润而洁,洞狭而朗,如披帷践榭,坐其内,随峡引眺,正遥对海光;而洞门之上,有中垂之石,俨如龙首倒悬,宝络丝线中挂。上层在中洞右崖之后,盘空上透,望颇窈窕yǎotiǎo深远,而中洞两崖中削,内无从上。

  其前门夹处,两崖中凑,左崖前削,石痕如猴,少wán其端,首大如卵,可践猴首,飞度右崖,以入上洞。但右崖欹侧,左崖虽中悬二尺余,手无他援,而猴首之足,亦仅点半趾,跃陟甚难,昔有横板之度,而今无从觅。余宛转久之,不得度而下。导者言:“数年前一僧栖此崖间,多置佛,故以‘古佛’名,自僧去佛移,其叠级架梯,亦废无存,今遂不觉闭塞。”余谓不闭塞不奇也。乃复上庋石,从其门扪崖上。崖亦进隙成门,门亦南向,高而不阔,与下洞同,但无其层叠之异。左石片下垂,击之作钟敲声?

  北向入三丈,峡穷而蹑之上,有洼当后壁之半,外耸石片,中如齑jī细粉臼,以手摸之,内圆而底平,乃天成贮泉之器也。其上有白痕自洞顶下垂中,如玉龙倒影,乃滴水之痕臼侧有白磁一,乃昔人置以饮水者。

  观玩既久,乃复下庋石。导者乃取樵后峡去,余乃仍循崖东下。

  三思,当南崖之口,路将转北,见其侧亦有小岐,东向草石间,可免北行之迂,乃随之下。其下甚峻,路屡断屡续。

  东下三里,乃折而南,又平下三里,乃及麓,渡东出之涧。

  涧南有巨石高穹,牧者多踞其上,见余自北崖下,争觇眺之,不知为何许人也。又南一里半,及周城村后,乃东出半里,入夹路之衢,则龙首关来大道也。时腹已馁,问去榆城道尚六十里,亟竭蹶而趋。遥望洱海东湾,苍山西列,十九峰虽比肩连袂,而大势又中分两重。北重自龙首而南至洪圭,其支东拖而出,又从洪圭后再起为南重,自无为而南至龙尾关,其支乃尽。洪圭之后,即有峡西北通花甸;洪圭之前,其支东出者为某村,又东错而直瞰洱海中,为鹅鼻嘴,即罗刹石也。

  不特山从此叠两重,而海亦界为两重焉。十三里,过某村之西,西瞻有路登山,为花甸道,东瞻某村,居庐甚富。又南逾东拖之冈,四里,过二铺,又十五里而过头铺,又十三里而至三塔寺。入大空山房,则何巢阿同其幼子相望于门。僧觉宗出酒沃饥而后饭。夜间巢阿出寺,徘徊塔下,踞桥而坐,松阴塔影,隐现于雪痕月色之间,令人神思悄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