偶同人当美景,或花时宴罢
月日,居易白。微之足下: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,凡枉赠答诗仅百篇。每诗来,或辱序,或辱书,冠于卷首,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,且自叙为文因缘,与年月之远近也。仆既受足下诗,又谕足下此意,常欲承答来旨,粗论歌诗大端,并自述为文之意,总为一书,致足下前。累岁已来,牵故少暇,间有容隙,或欲为之;又自思所陈,亦无出足下之见;临纸复罢者数四,卒不能成就其志,以至于今。
今俟罪浔阳,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,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,开卷得意,忽如会面,心所畜者,便欲快言,往往自疑,不知相去万里也。既而愤悱之气,思有所浊,遂追就前志,勉为此书,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。
夫文,尚矣,三才各有文。天之文三光首之;地之文五材首之;人之文《六经》首之。就《六经》言,《诗》又首之。何者?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。感人心者,莫先乎情,莫始乎言,莫切乎声,莫深乎义。诗者,根情,苗言,华声,实义。上自圣贤,下至愚騃,微及豚鱼,幽及鬼神。群分而气同,形异而情一。未有声入而不应、情交而不感者。
圣人知其然,因其言,经之以六义;缘其声,纬之以五音。音有韵,义有类。韵协则言顺,言顺则声易入;类举则情见,情见则感易交。于是乎孕大含深,贯微洞密,上下通而一气泰,忧乐合而百志熙。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、垂拱而理者,揭此以为大柄,决此以为大窦也。故闻“元首明,股肱良”之歌,则知虞道昌矣。闻五子洛汭之歌,则知夏政荒矣。言者无罪,闻者足诫,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。
洎周衰秦兴,采诗官废,上不以诗补察时政,下不以歌泄导人情。用至于谄成之风动,救失之道缺。于时六义始剚矣。《国风》变为《骚辞》,五言始于苏、李。《诗》、《骚》皆不遇者,各系其志,发而为文。故河梁之句,止于伤别;泽畔之吟,归于怨思。彷徨抑郁,不暇及他耳。然去《诗》未远,梗概尚存。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,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。虽义类不具,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。于时六义始缺矣。晋、宋已还,得者盖寡。以康乐之奥博,多溺于山水;以渊明之高古,偏放于田园。江、鲍之流,又狭于此。如梁鸿《五噫》之例者,百无一二。于时六义浸微矣!陵夷至于梁、陈间,率不过嘲风雪、弄花草而已。噫!风雪花草之物,三百篇中岂舍之乎?顾所用何如耳。设如“北风其凉”,假风以刺威虐;“雨雪霏霏”,因雪以愍征役;“棠棣之华”,感华以讽兄弟;“采采芣苡”,美草以乐有子也。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。反是者,可乎哉!然则“余霞散成绮,澄江净如练”,“归花先委露,别叶乍辞风”之什,丽则丽矣,吾不知其所讽焉。故仆所谓嘲风雪、弄花草而已。于时六义尽去矣。
唐兴二百年,其间诗人不可胜数。所可举者,陈子昂有《感遇诗》二十首,鲍防《感兴诗》十五篇。又诗之豪者,世称李、杜。李之作,才矣!奇矣!人不迨矣!索其风雅比兴,十无一焉。杜诗最多,可传者千余首。至于贯穿古今,覙缕格律,尽工尽善,又过于李焉。然撮其《新安》、《石壕》、《潼关吏》、《芦子关》、《花门》之章,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之句,亦不过十三四。杜尚如此,况不迨杜者乎?仆常痛诗道崩坏,忽忽愤发,或废食辍寝,不量才力,欲扶起之。嗟乎!事有大谬者,又不可一二而言,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。
仆始生六七月时,乳母抱弄于书屏下,有指“之”字、“无”字示仆者,仆口未能言,心已默识。后有问此二字者,虽百十其试,而指之不差。则知仆宿习之缘,已在文字中矣。及五六岁,便学为诗。九岁谙识声韵。十五六,始知有进士,苦节读书。二十已来,昼课赋,夜课书,间又课诗,不遑寝息矣。以至于口舌成疮,手肘成胝。既壮而肤革不丰盈,未老而齿发早衰白;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,动以万数,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,又自悲。
家贫多故,二十七方从乡赋。既第之后,虽专于科试,亦不废诗。及授校书郎时,已盈三四百首。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,见皆谓之工,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。自登朝来,年齿渐长,阅事渐多。每与人言,多询时务;每读书史,多求理道。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,歌诗合为事而作。是时皇帝初即位,宰府有正人,屡降玺书,访人急病。
仆当此日,擢在翰林,身是谏官,月请谏纸。启奏之间,有可以救济人病,裨补时阙,而难于指言者,辄咏歌之,欲稍稍进闻于上。上以广宸听,副忧勤;次以酬恩奖,塞言责;下以复吾平生之志。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,言未闻而谤已成矣!
又请为左右终言之。凡闻仆《贺雨诗》,众口籍籍,以为非宜矣;闻仆《哭孔戡诗》,众面脉脉,尽不悦矣;闻《秦中吟》,则权豪贵近者,相目而变色矣;闻《登乐游园》寄足下诗,则执政柄者扼腕矣;闻《宿紫阁村》诗,则握军要者切齿矣!大率如此,不可遍举。不相与者,号为沽誉,号为诋讦,号为讪谤。苟相与者,则如牛僧孺之诫焉。乃至骨肉妻孥,皆以我为非也。其不我非者,举世不过三两人。有邓鲂者,见仆诗而喜,无何鲂死。有唐衢者,见仆诗而泣,未几而衢死。其余即足下。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。呜呼!岂六义四始之风,天将破坏,不可支持耶?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?不然,何有志于诗者,不利若此之甚也!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,除读书属文外,其他懵然无知,乃至书画棋博,可以接群居之欢者,一无通晓,即其愚拙可知矣!初应进士时,中朝无缌麻之亲,达官无半面之旧;策蹇步于利足之途,张空拳于战文之场。十年之间,三登科第,名落众耳,迹升清贯,出交贤俊,入侍冕旒。始得名于文章,终得罪于文章,亦其宜也。
日者闻亲友间说,礼、吏部举选人,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。其余诗句,亦往往在人口中。仆恧然自愧,不之信也。及再来长安,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,欲聘倡妓,妓大夸曰:“我诵得白学士《长恨歌》,岂同他哉?”由是增价。又足下书云:到通州日,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。何人哉?又昨过汉南日,适遇主人集众娱乐,他宾诸妓见仆来,指而相顾曰:此是《秦中吟》、《长恨歌》主耳。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,凡乡校、佛寺、逆旅、行舟之中,往往有题仆诗者;士庶、僧徒、孀妇、处女之口,每有咏仆诗者。此诚雕篆之戏,不足为多,然今时俗所重,正在此耳。虽前贤如渊、云者,前辈如李、杜者,亦未能忘情于其间。
古人云:“名者公器,不可多取。”仆是何者,窃时之名已多。既窃时名,又欲窃时之富贵,使己为造物者,肯兼与之乎?今之屯穷,理固然也。况诗人多蹇,如陈子昂、杜甫,各授一拾遗,而屯剥至死。孟浩然辈不及一命,穷悴终身。近日孟郊六十,终试协律;张籍五十,未离一太祝。彼何人哉!况仆之才又不迨彼。今虽谪佐远郡,而官品至第五,月俸四五万,寒有衣,饥有食,给身之外,施及家人。亦可谓不负白氏子矣。微之,微之!勿念我哉!
仆数月来,检讨囊帙中,得新旧诗,各以类分,分为卷目。自拾遗来,凡所遇所感,关于美刺兴比者;又自武德至元和,因事立题,题为“新乐府”者,共一百五十首,谓之"讽谕诗"。又或退公独处,或移动病闲居,知足保和,吟玩性情者一百首,谓之”闲适诗“。又有事物牵于外,情理动于内,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,谓之”感伤诗“。又有五言、七言、长句、绝句,自一百韵至两百韵者四百余首,谓之”杂律诗“。凡为十五卷,约八百首。异时相见,当尽致于执事。
微之,古人云: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。”仆虽不肖,常师此语。大丈夫所守者道,所待者时。时之来也,为云龙,为风鹏,勃然突然,陈力以出;时之不来也,为雾豹,为冥鸿,寂兮寥兮,奉身而退。进退出处,何往而不自得哉!故仆志在兼济,行在独善,奉而始终之则为道,言而发明之则为诗。谓之讽谕诗,兼济之志也;谓之闲适诗,独善之义也。故览仆诗者,知仆之道焉。其余杂律诗,或诱于一时一物,发于一笑一吟,率然成章,非平生所尚者,但以亲朋合散之际,取其释恨佐欢,今铨次之间,未能删去。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,略之可也。
微之,夫贵耳贱目,荣古陋今,人之大情也。仆不能远征古旧,如近岁韦苏州歌行,才丽之外,颇近兴讽;其五言诗,又高雅闲淡,自成一家之体,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?然当苏州在时,人亦未甚爱重,必待身后,人始贵之。今仆之诗,人所爱者,悉不过杂律诗与《长恨歌》已下耳。时之所重,仆之所轻。至于讽谕者,意激而言质;闲适者,思澹而辞迂。以质合迂,宜人之不爱也。今所爱者,并世而生,独足下耳。然百千年后,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,而知爱我诗哉?故自八九年来,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,小穷则以诗相勉,索居则以诗相慰,同处则以诗相娱。知吾罪吾,率以诗也。
如今年春游城南时,与足下马上相戏,因各诵新艳小律,不杂他篇,自皇子陂归昭国里,迭吟递唱,不绝声者二十里余。攀、李在傍,无所措口。知我者以为诗仙,不知我者以为诗魔。何则?劳心灵,役声气,连朝接夕,不自知其苦,非魔而何?偶同人当美景,或花时宴罢,或月夜酒酣,一咏一吟,不觉老之将至。虽骖鸾鹤、游蓬瀛者之适,无以加于此焉,又非仙而何?微之,微之!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、脱踪迹、傲轩鼎、轻人寰者,又以此也。
当此之时,足下兴有余力,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,取其尤长者,如张十八古乐府,李二十新歌行,卢、杨二秘书律诗,窦七、元八绝句,博搜精掇,编而次之,号为《元白往还集》。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,莫不踊跃欣喜,以为盛事。嗟乎!言未终而足下左转,不数月而仆又继行,心期索然,何日成就?又可为之太息矣!
仆常语足下,凡人为文,私于自是,不忍于割截,或失于繁多。其间妍媸,益又自惑。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,讨论而削夺之,然后繁简当否,得其中矣。况仆与足下,为文尤患其多。己尚病,况他人乎?今且各纂诗笔,粗为卷第,待与足下相见日,各出所有,终前志焉。又不知相遇是何年,相见是何地,溘然而至,则如之何?微之知我心哉!
浔阳腊月,江风苦寒,岁暮鲜欢,夜长少睡。引笔铺纸,悄然灯前,有念则书,言无铨次。勿以繁杂为倦,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。
居易自叙如此,文士以为信然。
词典释义
(系统自动检索释义,仅供参考。)偶 [ ǒu ]
名- 用土、木、金属等材料雕塑的人像。如:「泥偶」、「木偶」。
- 同伴。《史记·卷九一·黥布传》:「迺率其曹偶,亡之江中为群盗。」宋·苏轼〈凤翔八观诗·石鼓歌〉:「登山刻石颂功烈,后者无继前无偶。」
- 配偶。如:「怨偶」、「佳偶天成」。《红楼梦·第四回》:「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,且居处膏梁锦绣之中,竟如槁木死灰一般。」
- 姓。如明代有偶桓。
- 成双的。与「奇」相对。如:「二、四、六……都是偶数。」
- 碰巧、不是经常的。如:「偶遇」、「偶发」、「偶一为之」。
- 相对的。如:「偶坐」。《史记·卷六·秦始皇本纪》:「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,以古非今者族。」
- 婚配。《初刻拍案惊奇·卷二五》:「如欲偶吾者,必先投诗,吾当自择。」
- 对等、匹敌。《抱朴子·外篇·钧世》:「诸硕儒高才之赏文者,咸以古诗三百未有足以偶二贤之所作也。」
(2).引申为归向之民。 南朝 陈 徐陵 《梁禅陈玺书》:“ 殷 牖斯空, 夏 臺虚设。民惟大畜,野有同人。”
(3).志同道合的朋友。 唐 陈子昂 《偶遇巴西姜主簿序》:“逢太平之化,寄当年之欢,同人在焉,而我何叹?” 元 陈高 《岁首自广陵入高邮舟中作》诗:“孤舟无同人,相依唯僕夫。” 清 俞樾 《茶香室三钞·明季社事缘起》:“号召同人,创为復社。” 朱德 《党的统一战线成功》诗:“统战成功同人悦,孤立敌人动不得。”
(4).旧时称在同一单位共事者或同一行业中人。 巴金 《寒夜》二八:“同人皆系靠薪金生活之小职员。” 曹禺 《日出》第四幕:“最可恶是行里的同人背后骂我是个老胡涂,瞎了眼,叫一个不学无术的三等货来做我的襄理。” ——《漢語大詞典》
- 充任,担任:充~。担(dān )~。~之无愧。
- 掌管,主持:~家。~权。~政。
- 正在那时候或那地方:~时。~代。~初。~今。~即(立即)。~年。~街。~院。
- 面对着:~面。~机立断。首~其冲。
- 相称,相配:旗鼓相~。~量(liáng)。
- 应该:应~。理~。老~益壮。
- 抵敌:万夫不~之勇。
- 判罪,意为处以相当的刑罚:该~何罪。
- 顶端,头:瓦~。
- 象声词,金属撞击的声音。
- 合宜:恰~。适~。妥~。
- 抵得上,等于:一个人~俩人用。
- 姑且作为:~做。长歌~哭。安步~车。
- 认为:我~你已经回家了。
- 在同一时间:~日。~年。~世。
- 吃亏,受骗:上~。
- 抵押:抵~。押~。典~(用实物作抵押向当铺借钱)。
- 后缀。龙潜庵 《宋元语词集释•题记》:“当,作为人称的附缀,如‘吾当’、‘卿当’、‘尔当’之类。”
或 [ huò ]
副- 也许。如:「或许」。《史记·卷二八·封禅书》:「其神或岁不至,或岁数来。」
- 表示选择或列举。如:「或是」、「或者」、「喜或怒」、「哀或乐」、「去或不去?」《新唐书·卷九七·魏征传》:「今之刑赏,或由喜怒,或出好恶。」《三国演义·第三七回》:「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;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;或寻朋友于村落之间;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:往来莫测,不知去所。」
- 泛指人或事物。相当于「有人」、「有的」。《礼记·中庸》:「或生而知之,或学而知之,或困而知之。」明·徐弘祖《徐霞客游记·卷五上·滇游日记二》:「群山丛突,小石峰或朝或拱,参立前坞中。」
- 谁。表示疑问的语气。《诗经·豳风·鸱鸮》:「今女下民,或敢侮予!」《文选·潘岳·藉田赋》:「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,其或继之者,鲜哉希矣。」
(2).开花的时期。 清 俞樾 《茶香室续钞·娑罗树》:“观诸书所载娑罗树,不独此山有之,然其生特异凡木,树数百枝,枝十餘头,头六七叶,惜未见其花时也。” 郭沫若 《天地玄黄·消夏二则》:“我喜欢的 广东 木莲,两大株,对称地种在正院前面的院子里,可惜花时已经过了。” ——《漢語大詞典》
宴 [ yàn ]
形- 安逸、安闲。《说文解字·宀部》:「宴,安也。」《左传·闵公元年》:「宴安酖毒,不可怀也。」唐·孔颖达·正义:「宴安,自逸,若酖毒之药。」
- 快乐。《诗经·邶风·谷风》:「宴尔新昏,如兄如弟。」《左传·成公二年》:「衡父不忍数年之不宴,以弃鲁国。」晋·杜预·注:「宴,乐也。」
- 酒席、筵席。如:「赴宴」、「设宴款待」、「鸿门宴」。唐·杜甫〈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〉诗:「赐浴皆长缨,与宴非短褐。」
- 以酒食款待宾客。如:「宴客」。宋·陆游〈长歌行〉:「何当凯还宴将士,三更雪压飞狐城。」
- 安居、休息。《汉书·卷四八·贾谊传》:「少保,少傅,少师,是与太子宴者也。」唐·颜师古·注:「宴谓安居。」
- 安闲。如:「宴居」。宋·苏轼〈应梦观音赞〉:「稽首观音,宴坐宝石。」
- 停,歇:~休。~工。~课。~市。~论(打消了打算)。~笔(停止写作)。
- 免去,解除:~免。~官。~职。~黜。
- 完了,毕:吃~饭。
- 同“吧”。
- 同“疲”,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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